恍顏

　　那是一次，天昏地暗、沒日沒夜的，喝酒聚會。

　　理由忘記是為了慶功還是什麼，總之，比較熟悉的幾人都聚在一起狂歡醉飲。黑蜥蜴全員、芥川龍之介、樋口一葉、梶井基次郎，許多部下們，以及幹部中原中也和尾崎紅葉都來了。而除了美豔的大姐頭外，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紛紛要求來玩遊戲炒熱氣氛。

　　也不知是哪個膽大的部下提議，最終他們決定來玩模仿遊戲。首先抽籤抽出倒霉鬼，再抽出幸運兒，幸運兒可以指定倒霉鬼要模仿哪個人，倒霉鬼必須遵照幸運兒的指示模仿那個人五分鐘。而在幸運兒決定倒霉鬼的命運時，周遭人也常常鼓噪起哄，喧嘩笑鬧說要怎麼玩比較爽。最後，規則改成幸運兒也可以提出「情境要求」，不指定模仿者，但要求倒霉鬼做出符合情境的行為。其實也和大冒險差不了多少。

　　於是這場笑鬧無比的遊戲開始。

　　立原道造被芥川銀指定模仿一本正經喝紅豆湯卻發現糖加太多而瘋狂咳嗽的芥川龍之介。立原道造頂著頂頭上司的殺人目光和更高層上司的看戲目光開始他惟妙惟肖的模仿，到最後全部人都笑倒成一片，因為喝醉的芥川龍之介一邊頂著撲克臉說自己才不會這樣，一邊自己扮演起「喝紅豆湯卻發現糖加太多」的模樣。這個影片至今被樋口一葉細心備份在家中所有電子設備裡。

　　樋口一葉再次出演他們最敬愛的蘿莉控首領森鷗外。金髮御姐倒也放得開，矜持一扔便將兩隻手貼在臉上，用癡漢的臉和聲音甜膩的說：「愛麗絲醬～來穿新的裙子嘛～～」眾人以中原中也笑得最大聲最放肆，東倒西歪成一片。樋口見大家如此喜歡，更賣勁的表演許多森鷗外的表情。最後尾崎紅葉看不下去出手阻止他們，雖然只是酒後助興，但拿首領開玩笑一不小心是要丟小命的。

　　梶井基次郎豪邁的一腳站上桌，接下來自廣津柳浪的挑戰。他深吸一口氣，搖頭擺腦幾圈作醉酒樣，突然敲桌大罵：「混蛋太宰！老子這輩子和他沒完！」

　　眾人爆出哄堂大笑，還有部下笑到岔氣一時喘不過來。被模仿的對象中原中也羞紅了臉，惱怒的又灌了一杯，指著籤筒大吼：「抽！再抽！梶井你小子給我等著，我等下就抽個幸運兒讓你好看！」

　　下一輪抽完開獎，中原幹部抽中倒霉鬼。

　　中原中也：「⋯⋯」

　　梶井基次郎完全沒有良心的大笑：「哈哈哈！天道有輪迴，蒼天饒過誰！！」

　　立原道造十分幸運抽中幸運兒，興奮地大喊：「想看中也先生搭訕女性！！」

　　全場一片轟動，女性部下更是歡聲如雷。

　　說也奇怪，中原中也長了一副張揚驕傲的長相，本人性格亦十分放蕩不羈，卻對男女情事方面非常保守。雖然也有工作繁忙撥不出空的原因，不過若非工作上的禮貌性應酬，他還真沒抱著「認識」的想法去搭訕過女性。

　　因此，眾人對「中原中也搭訕女性」的場景也是十分好奇。

　　中原中也臉色駝紅，藍眼睛渙散迷離，一副喝高了的模樣。難得今日沒大罵太宰，大概是玩得夠歡、忘記了吧。就在廣津柳浪這樣想時，中原中也一掌拍上桌，以千軍萬馬的氣勢說道：「來就來，誰怕誰！！」

　　現場女性又是一陣歡呼。

　　眾人見中原中也走到樋口一葉身邊，幹部大人斜斜瞧了她一會，那雙藍眼睛裡面充滿不羈與玩興，邪性的感覺令芥川激推的樋口一葉都忍不住心臟狂跳幾下。幹部大人嘴角一勾，懶散說道：「嘛，樋口，麻煩妳當一下美人了。」

　　女性部下們因不是自己而失望連連，男性部下們則大肆鼓噪起來，什麼「樋口要發達了」、「芥川快把你副隊長搶回來」都說得出口，其中以立原和梶井最為吵鬧。尾崎紅葉在旁邊無奈搖頭，並悄悄架設好手機錄影。

　　而鬧劇主角則乘著酒興，右手優雅地牽起樋口一葉的手、左手摘下帽子置於胸前，單膝跪下。這個姿勢引起女性部下們一連串尖叫，但樋口只注意到幹部大人與平日截然不同的眼神——藍色的湖泊內盛滿溫柔與愛意，又在眼底多了一分瀟灑不羈，先是讓人沉入最夢幻的溫柔鄉流連忘返，再用自身那由內而外的、強大中帶有點邪性的魅力吸引住女性。樋口一葉的心跳為此漏跳一拍，雖然她的身心都屬於芥川龍之介，但恐怕沒人能抵擋住中原中也用如此深情款款的眼神、專注地望向妳。

　　「真美⋯⋯」

　　中原中也勾起嘴角，頭微微一歪，一綹橘色的髮絲隨著他的動作掠過臉頰。

　　「如同睡蓮般虛幻又楚楚可憐的小姐，請問，可否與我共飲一杯？」

　　一旁女性的尖叫聲已經快要震破天花板，男性們則瘋狂拍照和錄影，誓言要留下幹部大人百年難得一遇表演的錄像。尾崎紅葉欣慰的收起手機，感嘆自己養的小孩長大了，從單純的暴力拆遷狂變成能搭訕女性的溫柔青年。她美滋滋的在心中描繪中也未來的女朋友到底會長什麼樣，又輕蹙眉頭搖著腦袋——中原中也都二十二歲大好青年卻一個對象都沒有過，難不成是森鷗外成天把他綁在港黑加班的緣故？不行不行，這可不好。尾崎紅葉決定回去想想如何讓森鷗外少給中也派工作。

　　只有被搭訕的對象樋口一葉在面對如此英俊又深情的男人的邀約時略為走神。她總覺得，這畫面好像在哪裡見過。

　　「好美⋯⋯」

　　是誰同樣搭上她的手，用不同於中也幹部的溫柔聲線，像是春風吹過湖上的蓮葉那般說道。

　　「如同睡蓮般虛幻又楚楚可憐的小姐，請務必和我，一同殉情——」

　　「啊，中也先生的搭訕簡直就像太宰先生一樣。」

　　有些喝醉的樋口一葉這一番話在在場的港口黑手黨成員中投下一顆核彈。

　　還沒醉到神智不清的成員立刻瞪大眼睛、嚇得酒都醒了，樋口一葉也立刻回過神，發現自己闖了大禍。誰敢在中也先生面前提到太宰治通常都不會有好下場，更何況把他拿來和太宰治比較——！樋口一葉覺得人生無望，恐怕自己是見不到明天的太陽，所以應該現在、立刻就和芥川前輩告白以求無悔。

　　「芥川前輩——」

　　「閉嘴樋口！」

　　沒喝很醉的芥川立刻遏止樋口一葉讓事情惡化的可能性。所有人此刻都緊張地盯著那位垂著頭、不發一語的幹部，不知他會對此如何反應。

　　中原中也低垂著頭，無人能看見他此刻的表情。現場原本歡樂的氣氛漸漸沉下去，眾人皆不敢發聲。中也先生有個死穴名叫太宰治，他的前搭檔、現敵人，曾經的三年樂此不疲地給他找麻煩看他笑話、四年後重逢更是每次見面都冷嘲熱諷。所有見過太宰治和中原中也相處模式的人都會異口同聲的說他們感情不好，甚至中也先生碰上有關太宰治的事情便一點就炸，平時的禮貌優雅像是被吃掉一般。

　　過了好久，中原中也才終於抬起頭。

　　「喂喂，怎麼突然冷掉了？再喝再喝，今夜這麼愉快，可不能讓那混蛋擾了興。」

　　意料之外，中原中也不似平時發酒瘋，而是懶懶地舉起酒杯，向大家敬酒。所有人這才從冰封的氣氛中被解救出來，重新開始新一輪的狂歡。也許是剛剛在不自覺中踩過黃泉的邊界，此刻他們全丟了矜持，喝得是那個痛快、遊戲也玩得越來越瘋。

　　「再喝、再喝！！」

　　「梶井先生，檸檬炸彈是不能加到酒裡的！」

　　「立原你小子我和你沒完！！」

　　「銀！再喝再喝！」

　　所有人徹底放開界線，不分階級的胡鬧在一起。可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中原中也端著一高腳杯坐到尾崎紅葉身旁，默默啜飲。

　　尾崎紅葉瞥眼看向身旁自己帶大的孩子，不輕不重的問道：「生氣了？」

　　中原中也哼了聲，說：「被人說和那個混蛋像，當然生氣。」

　　尾崎紅葉微微斜了眼，說：「難得提到太宰時你不發瘋。怎麼？終於學會放下你們之間的恩怨了？」

　　「怎麼可能，我和那傢伙的帳一輩子都算不清。」中原中也仰頭，將酒杯裡的紅酒一飲而盡。當他仰頭時，脖子的曲線在光下的照射下浮現美麗的弧度，喉結滾動更是令人聯想浮翩。

　　尾崎紅葉靜靜的看著他，良久後才說道：「妾身以為，以你們的關係，你是永遠不可能去學他。」

　　「那是自然。學太宰不如學一條狗，真是太噁心了。」中原中也噁心得渾身一抖，彷彿酒也被尾崎紅葉這一番話給醒了不少。可隨後，他的目光飄遠，原本還能勾著的微笑也漸漸垂落。

　　「但，我一直看著他啊。」

　　一直看著他，所以才會把他的所有小細節都記在心裡。

　　一直看著他，所以才會在遇到自己不熟悉的場景時，下意識用他的方式表現。

　　連本人都不自覺。

　　真是，令人反胃作嘔的關係。

　　尾崎紅葉看著中原中也在煩惱中灌下一杯又一杯的酒，卻未伸手阻止他。她知道，有些事要消化，只能靠時間。她見過他們十五歲那年的針鋒相對、十六歲那年的生死交託、十八歲那年的爛醉如泥、二十二歲的陌路相逢。他們就像雙生的荊棘，非要將對方紮得鮮血淋漓、生不如死，卻又緊緊交纏；他們就像黑夜中互相依偎的野獸，舔拭彼此的傷口，又對彼此露出銳利的獠牙。

　　最熟悉、又最厭惡的存在。她看著中原中也逐漸醉去，不似以往的發瘋，而只是靜靜沉睡。

　　尾崎紅葉從中原中也身上翻找出手機，滑到通訊人那一欄。她盯著手機裡被置頂的那個標注「青花魚」的位置，塗有蔻丹的手指游移好一陣，最後還是沒按下。

　　他們的事，只有他們自己能夠斟酌、下定論。

　　自己終歸是外人。

　　比起讓外人唐突的下結論，不如兩個人自己糾纏到死、一輩子都不清不楚還更好些。

　　於是最後，手機回到中原中也的懷裡。尾崎紅葉起身，離開這場群魔亂舞的酒會，撐傘走入黑夜的大雨中，和另一個人影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