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靈山還沒有得到它的名字、除妖師還未形成組織的時代。在那座靈氣充沛、佔地廣大的山的山腳下,有一個很小的村落。村落的人口不多,卻都相熟,民風淳樸,大家有事都會互相幫助。

  這天下午,尾崎紅葉正在廚房準備食材時,自家的小兔崽子突然衝進來,手上還抱著一團染著暗紅的白色物體。

  「大姐!這隻狐狸快死掉了,怎麼辦?!」

  八歲的中原中也抱著他在後山找到的小動物,六神無主,急得眼角都紅了。尾崎紅葉趕緊放下手中的菜刀,蹲下身檢查狐狸的狀況。這是隻漂亮的狐狸,全身是雪白的毛,即使居住深山也被打理得很好,但此刻狐狸身上滿是鮮血,靠近背部的地方還有一圈很深的牙印,不知是被什麼野獸咬傷。

  確認中也手中狐狸嚴重的傷勢後,紅葉皺起眉頭。

  「這很嚴重⋯⋯中也,你快去找森醫生。」

  「好!」

  中原中也輕柔地把小狐狸放到桌上,然後如團小旋風般飛速衝出,生怕晚了一步就救不回小狐狸。很快,住離他們一條街的森醫生就被中原中也拉扯著跌跌撞撞跑來。

  「紅葉君,是出了什麼事?中也君說有一隻狐狸快死⋯⋯哎呀。」森鷗外的視線從尾崎紅葉移到躺在桌上、被做過緊急處理的白狐狸,頗有興致地挑眉。「竟然是白狐⋯⋯」

  「白狐有什麼問題嗎?」尾崎紅葉問道。

  「不,並沒有。」森鷗外興致盎然的檢查白狐的身體。「全身雪白的動物並非沒有,只是極為少見,並且在市場上能賣到高價。我對稀有種很有興趣。」

  紅葉眉毛一抬,沒說話。

  「森醫生,你能救牠吧?」小中也緊張的扯著醫生的袍子說。

  森鷗外拍拍中也的頭,道:「能的,別擔心。」

 

  森鷗外是個高明的醫生,幾番動作,便將小白狐從鬼門關救了回來。小中也高興地到處蹦來蹦去,開心地歡呼,只差沒把小狐狸抱起來轉圈圈。紅葉見孩子開心成這樣也笑了,送走森鷗外後,她把小中也拉到桌前,鄭重地對他說道:

  「中也,森醫生說以這隻狐狸的傷勢恐怕很難在森林裡活下去,如果我們暫時收養,牠才有活命的機會。但是我們家的經濟並不足以支撐多一張嘴,如果要養,我們倆都必須吃得更少,並且等牠傷好了就放牠回去。這樣,你會想養嗎?」

  小中也毫無猶豫,揚起那張小臉,眼睛亮晶晶的大聲說:「我要養!」

  紅葉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好,那你要遵守承諾,也要負責照顧狐狸喔。」

  「嗯!」

  小中也伸手戳了戳狐狸的臉,因為狐狸的傷勢而不敢大動作,便輕柔的撫摸狐狸的尾巴。這時,狐狸首次睜開了眼。一雙鳶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面前的男孩,澄澈的像琥珀。

  小中也驚喜的說:「你的眼睛好漂亮!」

  紅葉問:「中也,你要給牠取名字嗎?」

  小中也歪頭想了想,又仔細看了看這隻漂亮的狐狸。期間,狐狸鳶色的眼睛一直追隨他的動作,像是在期待自己將得到什麼帥氣威武的名字。最後,小中也站起來,興奮地大喊:「我要叫牠小白!」

  尾崎紅葉:「⋯⋯」

  受傷的狐狸狠狠咬了小中也的手指。

 

  中原中也雖然只是個八歲的孩子,卻十分有責任感,說到一定做到。自從收養了小狐狸,他每天都辛勤地幫牠換藥餵飯,狐狸無聊了還會把牠抱起來帶去外面散步。體諒到尾崎紅葉必須更努力工作以養活多出來的一張嘴,小中也在家務方面也更勤勞,挑水打柴採藥無一不缺,甚至跟著村裡的獵人偷偷上山,被發現後再被拎著後頸帶回來。活潑好動的小孩胡亂揮舞手腳,大聲說「我八歲了我可以打獵」。

  「不行。中也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打獵很危險,十歲後再去。」尾崎紅葉一邊幫小中也上藥一邊叮囑,眼裡是濃濃的擔心。

  小中也卻不當一回事。他踢著腿,等紅葉幫他上完藥後立刻跳下桌,蹦蹦跳跳地跑到小狐狸身旁,獻寶似的舉起手裡的草藥。

  「小白!我給你帶好東西回來,快吃吧!」

  小狐狸懶懶地轉過頭,勉強湊過鼻子嗅了嗅中原中也手上的草藥,然後嫌惡的把頭轉開。小中也把草藥往牠嘴邊湊,小狐狸就往裡面縮。幾回合下來,小中也生氣了,冷聲道:「這對你身體好,如果你不吃⋯⋯就別怪我!」

  他一把抓住掙扎的白狐狸,捏起牠的嘴巴就把草藥往裡面灌!小狐狸嚇壞了,慌張地在空中揮舞爪子,甚至不小心劃傷中原中也。但中也才不管,見小狐狸在他的強迫下把草藥吞下去,開心的咧嘴笑起來。

  「小白好乖!好棒!」

  小狐狸乾嘔著,試圖把味道噁心的草藥吐出來,卻是徒勞無功。口腔裡一直縈繞著草藥奇怪的味道,小狐狸頓時覺得人生無望,躲在牆角長蘑菇長了一整天。中原中也最後還以為趴在那的狐狸是快死了,嚇得趕緊叫紅葉姐。

  尾崎紅葉能怎麼辦?只能嘆氣啊。

  但紅葉還是很開心。小中也不久前失去父母,不得不來和她這個下堂婦一起生活,雖說臉上是笑著,眼睛裡卻總是有些憂傷。自從小狐狸來後,中也的笑容變得真誠許多,也越發活潑好動了。

  就是⋯⋯

  紅葉看向那隻正蜷縮在中也懷裡睡覺的狐狸,凝起眉毛。

  這隻狐狸太聰明了。雖說這座山附近的動物都比較有靈性,卻不會如此⋯⋯通人性。

  尾崎紅葉眼神暗沉,警戒地望向與中也窩在被裡睡覺的狐狸。如果這隻狐狸是什麼妖怪,敢傷害中也,她絕對不會放過。

 

  小中也多了一個可愛的玩伴。自從狐狸康復到可以走動,牠就經常趴在小中也的肩上,讓他帶自己出去玩。

  村裡的其他小夥伴羨慕極了。能養一隻狐狸,這是多麼威風的事!小中也那段時間走路都有風,雄糾糾氣昂昂,連帶對小狐狸好得不得了。自己碗裡有什麼好東西,先給狐狸吃;近冬天了天氣冷,把狐狸抱在懷裡睡;有時狐狸懨懨的不想動,小中也乾脆不出門,坐在狐狸旁邊給牠唸尾崎紅葉給自己講過的故事。紅葉看著看著有時還會想,這小鬼以後娶了妻子都不一定對妻子這麼好,果然小孩養了寵物就會變得成熟。

  這小狐狸也很靈性。中也要出門,牠給他叼圍巾來保暖;中也闖禍,牠給他打游擊引開注意;中也把球丟到撿不到的地方,牠「颼」地一聲竄上去把球叼下來。但更絕的是,每當小狐狸闖禍,牠總有辦法判斷中也現在的怒氣值是多少,再決定用萌混過關還是光速逃離來躲避被打屁股的懲罰。尾崎紅葉每每看著,都在想這怕不是隻狐狸精。

  但應該也沒有閒到和一個貧窮小孩搶點心吃的狐狸精。

  尾崎紅葉的猜測有一半是對的。這隻雪白的狐狸此時還沒開始修煉,卻因天賦異稟而提前有了點靈智。牠遠比同類聰明的多,知道要怎麼做才能得到中原中也最多的關愛,每每用賣萌賣慘讓小中也寶貝牠寶貝得不得了。牠這樣做也沒有特別的打算,只是希望這個橘髮的人類小孩能一直把目光放在牠身上。

  他們一直在一起。

  這樣就很好。

 

 

  然而,開心的時間總是不長久。這年旱災,入冬後,村民更是窮得無法溫飽。有不少人餓死,更有人暗暗將主意打到尾崎家那隻據說很值錢的白狐狸身上。

  尾崎紅葉注意到這點。有天,她將中也叫來,表情嚴肅地對他說道:

  「中也,還記得我們當初說好養小白的事嗎?」

  小中也猜到是要放狐狸回山,不情不願地點頭。他低頭看懷中的狐狸,正巧狐狸也用那無辜的眼神望著自己,忍不住試著在爭取看看:

  「紅葉姐,小白很乖不會鬧,我也可以吃更少一點,我們把牠留下來好不好?」

  小狐狸在中也懷中瘋狂點頭,又將頭竄進中也的衣服裡。衣服突然被蹭開,冷風灌入,凍得他打了個哆嗦。

  紅葉皺著眉嘆了口氣。

  「中也,如果情況允許,我也想把小白留下來。但你也知道我們的食物越來越少,每天只吃一餐還要把食物留給牠,小白又不能成為家裡的勞力。」

  「但——」

  「更何況,村裡有人看上小白的皮毛,想把牠拿去賣掉。」尾崎紅葉眼神嚴厲的制止中也。「你想看到小白被殺掉剝皮嗎?」

  小中也癟著嘴低下頭,手一下一下撫摸狐狸柔軟的毛。他很喜歡狐狸,喜歡狐狸和他玩、喜歡狐狸窩在懷裡兩人一起取暖、喜歡撫摸狐狸手感很好的毛、喜歡看狐狸睡覺。他喜歡到不想和狐狸分開,但是⋯⋯

  如果狐狸因此有生命危險,那更不行。

  「⋯⋯我知道了。」小中也把狐狸抱緊,低聲說:「我明天把牠送回去。」

  紅葉沉默地點頭,伸手拍了拍中也的腦袋。

 

  第二天,小中也抱著小狐狸,踩著雪一步一步走上山。紅葉和他說了,盡量找個狐狸沒去過的地方把牠放掉,這樣才不會跑回來。小中也走得很慢,彷彿動作慢一點就可以延長在一起的時間,但旅途總會有終點。

  抵達目的地後,山上已經開始飄雪。昨夜的積雪堆積成一大片,山上是一片茫然的白,放眼望去除了雪的白和樹的黑外,只剩中原中也的衣服是第三種顏色。中原中也緊緊的抱著小狐狸,眼淚因為即將到來的離別而流了下來。小狐狸不知道中也要做什麼,但牠憑著本能,伸出舌頭舔掉中原中也的眼淚。

  「好了,就這樣吧。」中原中也把狐狸放到雪地上,伸手胡亂抹掉臉上的淚痕,紅著鼻子說:「小白,我就把你放在這了,你要好好的在山上生活,不要回來找我喔。」

  小狐狸疑惑的叫了一聲。

  中原中也大力搖頭,道:「我要丟掉你了!你不可以跟過來!」說完,轉身要走,但身後的狐狸卻像察覺到什麼危機,立刻撲上來咬住中原中也的褲管。

  中原中也的鼻子更紅了。他從衣服裡拿出狐狸最愛吃的點心,用力扔向林子深處,大喊:「去撿!去撿啊!你最愛吃的!」紅葉姐和他說了,等狐狸跑去撿食物,他就趁機跑下山,這樣狐狸就找不到他了。

  但是狐狸今天彷彿鐵了心不走,一心一意咬著中原中也的褲子。中也試圖把牠從褲子上扒下來,卻徒勞無功。一人一狐就這樣僵持著。

  就在這時,一個人從他們身後走出來。

  「吶,中也,你不要那隻狐狸的話,給我好不好?」

  中原中也轉過頭,看見一個最近搬來村裡的獵人。男人臉色發白、嘴唇幾乎失去顏色,眼底是一片青黑,似乎很多天沒睡,他在這大雪天裡只穿著一件破爛的冬衣,冷得發抖。

  獵人一步又一步朝他們走來,中原中也感覺到危機逼近,立刻一把抱起狐狸後退幾步。獵人見狀,臉上表情更加哀戚瘋狂,眼睛變得更加血紅。

  「中也⋯⋯你不知道,我兒子昨天凍死了,妻子吃不到東西,也快死了。你不要那隻狐狸對不對?給叔叔好不好?叔叔會讓他有利用價值⋯⋯」

  獵人步步進逼,雙手張開,陰影遮住中也和狐狸。中也抱緊狐狸大步後退,道:

  「叔叔,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小白是要回森林的,不會給你。」

  中原中也很清楚,這個人是看上狐狸的一身雪白毛皮,打算拿去販售賣得好價錢。紅葉和他講得很清楚,如果不是剛好遇到自己,白狐十有八九會被殺。

  如果他和狐狸沒有感情,那就算了。但這是和他相處三個月的白狐,和他同吃同睡,中也絕對不允許別人剝奪他的生命。

  「中也⋯⋯你不會逼我的對不對⋯⋯」

  獵人聽見中也的回答,像是被惡魔附了身,表情逐漸危險起來。他露出一個猙獰的笑,手逐漸伸向身後的弓箭。

  「乖中也⋯⋯把狐狸交出來⋯⋯叔叔不會傷害你⋯⋯」

  中原中也見情況不對,隨手抄起一堆雪扔向獵人的臉,大喊:

  「別想!」

  同時抱緊狐狸,撒腿就往森林深處跑。

  獵人被扔了雪,雪進入他的眼睛,痛得他大叫一時追不上去。但白狐狸價值連城的毛皮引起他的慾望,他睜著一雙血紅的眼,邁開腳步追了上去。

  中原中也抱著狐狸在森林裡亂竄,這處他不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到哪裡。然而剛才獵人堵住跑回村子的路,他沒辦法,只能指望能甩掉獵人,然後再回村子。

  獵人緊緊跟著中也。照理來說,大人的速度比小孩快,應該很快結束這場追逐;但中也的身子靈活,逃竄路線又出其不意,一時間竟拉不近距離。獵人眼見狐狸離他越來越遠,眼神變得更加瘋狂。

  「只要狐狸死了你就沒理由不給我了吧⋯⋯!」

  獵人拿出弓箭,停住腳步,拉弓,對準中也懷中的狐狸,放箭。

  咻——

  糟糕!獵人突然清醒,嚇得魂都飛了。他在想什麼?他對一個小孩射箭,雖然目標是狐狸,但小孩離狐狸太近了,一不小心他就要變成殺人兇手!

  箭矢失了準頭,從中原中也臉頰旁擦過去。獵人內心一鬆,弓箭也垂下來。沒射中真是太好了。

  但對中原中也而言,那卻是自出生以來離死亡最近的一次。他驚出一身冷汗,下意識往另一邊躲去,重心往旁邊一歪,踩到一坨新雪。

  中原中也沒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覺跑到懸崖邊。一腳踩歪,竟是正好踩空。

  抱著狐狸的中原中也從懸崖上摔了下去。

 

 

  「啊啊啊⋯⋯我不是故意的,中也你還活著嗎——」

  獵人趴在懸崖上喊著,眼淚撲簌撲簌掉下來,害怕得無以復加。如果中也死了,那村民勢必會怪罪到自己身上,自己和妻子將再也無法在這裡落腳。

  「中也——你還活著嗎——叔叔下去救你——撐住——」

  等等。

  獵人一驚,一滴冷汗流下臉頰。

  說反了。如果中也活著,他必定會告訴村人自己的劣行,自己和妻子將無法繼續在這裡居住。相反,只要中也死了,自己和妻子便可以安然無事的活下去⋯⋯

  是一條人命和兩條人命的抉擇。妻子病了,病得很重,他們不能在這大冷天失去居所。只要中也不說,妻子就可能活下去。但如果他救了中也,中也必定會把他朝小孩射箭的劣行告訴村民,這村子的人十分互助,面對一個外來、不懷好意的獵人,怎麼可能寬恕。

  妻子死了,他也活不下去。

  不過是一條人命而已,一個和自己沒什麼交情的小孩的命⋯⋯

  獵人的手,慢慢離開懸崖邊。

  他小心的掃平中也墜落處的腳印,不留下一絲痕跡。反正雪還在下,看起來一時不會停,只要他把這件事爛在心裡,誰都不會發現。

  「我沒做錯⋯⋯誰叫你不把狐狸給我⋯⋯給我的話就不會有事⋯⋯」

  獵人彷彿忘了價值連城的狐狸和命在旦夕的男孩,搖搖晃晃地離開。他形容枯槁,眼睛凸出,似乎下一秒暴斃在雪中都不奇怪。

  在他身後,冬日的冷風呼呼的吹,緩緩將一切痕跡掃去⋯⋯

 

  懸崖下。

  小狐狸眨眨眼睛,逐漸從剛剛撞擊的昏迷中清醒過來。牠掙扎著從中原中也的手裡爬出來,抖掉身上積的雪。不知為何,身上有些黏黏的,雪順著這濕熱的液體逐漸冰凍,在毛上結冰。狐狸沒管這個,牠轉身,去看救下他的男孩。

  墜落的一瞬間,中原中也立刻把狐狸抱在懷裡,減輕牠承受撞擊的傷害。但這樣的做法卻導致中原中也重傷,小狐狸轉過去的瞬間,便明白身上有些濕黏的觸感從何處來。

  血液緩緩從中原中也體內滲出,流進雪裡,把四周潔白的雪染成鮮紅一片。這畫面有點像當初中原中也撿到狐狸時狐狸的樣子,但明顯他的狀況比狐狸糟多了。

  山裡寂寥,只有風呼嘯而過的聲音。但若豎起耳朵,會聽到有一個男孩在啜泣。

  眼淚順著中原中也的臉頰滑落,在他墜崖時沾上髒污的臉上洗出一道潔白的痕跡。

  「紅葉姐⋯⋯我好痛⋯⋯好痛喔⋯⋯」

  每一次抽泣都會引出受傷內臟的疼痛。寒冷不斷侵蝕傷口,滾滾而來的風把男孩的體溫逐漸帶走。狐狸慌了,牠靈智未開,儘管知道中原中也受了重傷,卻不知道該怎麼辦。牠用鼻子頂了頂中原中也的臉,就像牠每晚入睡前對男孩做的一樣。但這次中也沒有伸出手笑著拍拍牠的頭,只是不斷地哭。

  小狐狸心揪起來,伸出舌頭舔去中原中也的血跡,並更用力地蹭,試圖引起中也的一點反應。

  「小白⋯⋯」

  中原中也勉強睜開眼,第一眼就看見他撿回來的小狐狸正在流淚。八歲的孩子還沒反應過來自己瘦了多重的傷,但一看見狐狸,之前朝自己射箭的獵人的身影立刻回到腦海中。中也顫抖的伸出手,輕輕推了狐狸一下。

  「小白⋯⋯走啊⋯⋯」

  狐狸不動,繼續推著中原中也。

  男孩急了。「你趕快走啊⋯⋯有人要你的命,快點走⋯⋯」

  一說話又扯到傷口,眼淚撲簌撲簌流下來。狐狸彷彿下定決心般,鐵打不動的死命不走。中原中也痛得再也管不了狐狸,幾乎休克失去意識,喃喃哭道:

  「紅葉姐⋯⋯好痛⋯⋯救我⋯⋯救小白⋯⋯」

  聽見「紅葉姐」的名字,狐狸猛然站起。對啊,還有紅葉!狐狸想明白了,牠在這裡救不了中原中也,但只要把尾崎紅葉叫上來就可以。狐狸立刻撒腿跑下山,將中原中也留在懸崖下。

  懸崖與村子並無直接相通的路,狐狸轉了好多個彎,小小身體在大雪中行進幾乎耗盡他的力氣。風雪越來越大,隱隱有形成災難的跡象,小狐狸一身白在雪中前行,唯獨身上中原中也的血跡刺眼。

  終於,牠回到村子。

  尾崎紅葉聽見門那邊傳來動物爪子抓門的聲音。中也比預料的晚歸,她早已心急,一聽見抓門聲便趕緊衝過去開門。

  「中也!你回來——」

  但門外不是中也,而是染了一身血的白狐。

  尾崎紅葉瞬間墜入冰窖。

  「小白!你怎麼在這?中也呢?這血⋯⋯中也呢?!」

  紅葉抓緊狐狸拼命搖晃,並著急地四處張望,期盼中原中也會跟在狐狸後邊。但狐狸只焦急的不斷咿咿嗚嗚,用力咬著紅葉的衣袖,跳出她的懷抱往前跑兩步,又回頭示意尾崎紅葉跟上。

  尾崎紅葉心領神會,立刻跟上狐狸。他們上山前正巧碰上出診回來的森鷗外,紅葉立刻把醫生拉著和她一起跟隨狐狸上山。

  暴風雪,越刮越大。小狐狸體積小,下山早已耗盡體力,在龐大的雪堆中又走不快,心急的尾崎紅葉便把牠抱起來讓牠用頭示意行進方向。她和森鷗外拉緊簑衣,快步跟隨狐狸的指示,半個時辰後,終於來到中原中也墜崖的地方。

  但狐狸茫然了。

  味道斷在這裡,但中也人呢?

  一片白茫茫,不見人影。

  突然,狐狸發瘋似的跳下紅葉的手臂,衝到某個雪堆處開始瘋狂挖掘。尾崎紅葉心都涼了,跪倒在雪裡,硬是愣了會才衝上去和狐狸一起挖。

  挖啊挖,挖啊挖。

  兩個人類,一隻狐狸,在雪裡瘋狂挖著,絲毫不顧雪堆積上他們的肩頭,手因為不斷挖掘而流出鮮血。風越刮越大,挖掉三掌雪就有兩掌覆上來,手掌被凍得發紫,跪在雪地裡的膝蓋也要失去溫度。

  終於,他們挖出來了。小狐狸興奮的跳來跳去,用鼻子去頂那隻曾經大力揉弄他毛髮的手,尾崎紅葉卻爆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

  「中也————」

  紅髮女人撲倒在男孩失去溫度的身體上,哭得痛徹心扉,哭嚎穿破這層層暴風雪,迴盪在山裡,卻喚不回早已離開的魂魄。森鷗外停下動作,默默注視痛哭失聲的紅葉和茫然的狐狸。過了好一會,伸出手,輕輕拍了拍紅葉的背。他看著被紅葉摟在懷裡的孩子,心中亦湧上悲戚。

  「紅葉君,請節哀。」

  紅髮女人的身體遲遲無法從男孩的屍體上移開。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中也會遇到這種事?他是乖孩子,不會隨便跑來這裡⋯⋯」

  尾崎紅葉的眼睛裡滿是迷茫與不解,淚水一滴滴落到中原中也的臉上,結成冰晶。中原中也蜷縮成小小一團,血液曾浸透他的衣衫,又在寒冷的冰雪下結凍。他曾經有一雙彷彿可以裝下天空的眼睛,但現在那雙眼睛再也不會睜開。

  森鷗外輕撫尾崎紅葉的背,說道:「紅葉君,中也君的事我也很遺憾。我們必須盡快下山,否則連我們都會被凍死。」

  尾崎紅葉沉默地點頭,機械性地抱起中原中也的屍體,跟隨森鷗外的腳步離開這傷心之地。紛飛的白雪在空中亂舞,很快,他們的身影便消失在蒼白的世界中。

 

  小狐狸沒有隨著那兩個人離開。牠站在原地,動也不動,不明白一直以來很溫暖的中也怎麼變得冰冷,一直以來都會回應他的人怎麼動也不動。

  直到過了很久,久到牠的腿都被雪埋住,牠才理解「死亡」的意思。

  中也和牠講過的睡前故事裡,就有說到,當人死掉時會變得冷冰冰的,再也不會動。

  狐狸當時不懂這個意思,只覺得中也唸故事的聲音很好聽,牠想一直聽下去。

  現在牠懂了,以一種冷酷的方式。牠的靈智開了,牠卻寧可從來沒開過。

  琥珀色的眼睛注視紅葉等人消失的方向。他會回來嗎?中也會回來嗎?如果牠一直在外面不回家的話,中也會來找牠嗎?會的吧?會的吧?

  會的吧⋯⋯

  一個人影緩緩從風雪裡現形,注視了小狐狸一會,踏雪朝牠走來,奇怪的是,明明男人走過堆積的雪,雪面上卻沒有他的足跡。

  紅髮男人站在狐狸身邊,良久後,他蹲下,向狐狸說道:

  「對不起,我來晚了,沒能救回你的朋友。」

  狐狸慢慢抬起頭,看向這個陌生的男人。剛開啟靈智的牠對「妖怪」並不清楚,只是本能地知道面前的男人和人類不一樣。這個男人,有特別的力量。

  狐狸想知道一件事。牠還不能人言,便在心裡向這名突然出現的男人問道:

  『要怎麼樣才能保護重要的人?』

  狐狸覺得,中原中也對牠很重要。

  但是牠再也見不到了。

  紅髮男人將狐狸抱起,憂心皺眉,「你受傷了。摔傷、凍傷,爪子也破了流血,需要治療。」

  他將手放在狐狸身上,施展妖力。狐狸感覺到一股暖流流經四肢百害,身體頓時溫暖起來。即將被凍死的狐狸脫離鬼門關。

  但狐狸並不在乎自己是否差點死去。牠執著地望著抱起牠的男人,從眼神到靈魂都在期待男人會給牠一個答案。

  紅髮男人對狐狸說道:「這是治好你身體的力量,是靠修煉得到的。修煉不一定能讓你保護重要的人,但會更有機會。」

  他問:「你想學嗎?」

  狐狸沉默。牠望向尾崎紅葉與森鷗外消失的方向,望向牠和中原中也一起住過的村子。牠腦中浮現很多很多中原中也和牠在一起的畫面,男孩吃到好吃的東西而瞇起眼睛、被紅葉罵了而委屈縮在角落、冒險成功露出勝利的笑容、睡前把牠摟進懷裡⋯⋯畫面最後停在中也墜崖的瞬間毫不猶豫把牠護在懷中,以及他被半埋在雪裡,無助地喊疼、孤單死去的樣子。

  很久以後,狐狸默默地點頭。

  「好,我來教你。」紅髮男人說:「我叫織田作之助。」

  名為織田作之助的男人抱著剛開啟靈智的狐狸,轉身消失在風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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