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在走出靈山隔絕人類的結界時改變了形象。他收起五條毛茸茸的狐尾,臉形微變,五官稍做調整,連衣飾也換成黑底繡金線的華麗和服,轉眼間變成一名風度翩翩的富家公子。這是他在人類世界常用的身份之一,當他想在山下那座小鎮與美麗的女性來場豔遇時,最常用的便是這張「津島修治」的臉。他不曾在織田作和安吾以外的人面前顯露真身。
太宰治踩著木屐逐步下山,樹林逐漸稀疏、路邊開始出現人影,沒過多久,就來到位於靈山山腳的小城鎮。
這座小鎮似乎在織田作之助修煉成形前就存在,經歷戰亂、天災後依舊屹立不搖,人去人來,卻似一直沒變。小鎮不大,一個時辰就能逛完,裡面大多住著自給自足的農戶,也有一些商人會定時來這裡做生意,遇上節日更能熱鬧一番。但在沒有節日的普通時節,茶樓便是整座鎮裡最熱鬧的地方。
太宰治走進他常光顧的「斜陽茶館」,不意外看見店裡三分之二坐了客人。農閒的、不用做生意的通常會選擇來此喝一盞清茶、吃一盤小菜,與旁邊人鬥嘴聊天,倒也快活。茶館裡還特別放了幾盤棋,有興致的文客自動坐到旁邊,與來者來上一盤精彩的對弈。
不過太宰治的目標既不是加入那群談閒者、也不是棋盤,而是此刻坐在櫃檯後面擺弄算盤的美麗女侍:奈奈。這位年輕漂亮的奈奈姑娘是茶館老闆的姪女,原本住在別的城市,但父母雙亡後便搬來和叔叔一起居住。她談吐大方、俏麗可愛,短時間內博得鎮上不少男子的心,可她本人似乎無意婚事,只一心一意幫著叔叔打理茶館。
「啊!津島君!」
看見太宰治的奈奈姑娘興奮地放下手中的算盤,朝太宰治揮手。太宰治笑著抬手示意,同時一個充滿玩性的笑容丟過去。不光是奈奈,連茶館裡幾名女性都為之臉紅。
誰都不知道這名總是身穿黑底金繡線的「津島修治」是何人,從他口中,他們得知他是附近城鎮的富家公子,由於生活太無聊,於是常到附近散散心。人們知曉他平時流露的知識淵博、風度翩翩,明白當遇到土地或商業的問題時都可以找他討教,卻無人知道他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平時生活在何處。津島修治就像一陣風,吹來時拂人心弦,令人心動不已,然而沒有人能真實觸碰到他,也未曾有人知曉風源自何處、欲吹往何方。
當然,這一點都不妨礙女人們將滿腔愛意傾注於這名英俊漂亮的男人身上。
「奈奈姑娘,好久不見。妳在這段期間出落得越發出挑,像月光下盛開的睡蓮般楚楚可憐,真不知未來哪位郎君能有此等運氣,迎娶妳這樣一位美人。」太宰溫柔拉起奈奈姑娘細白的手,以動人的嗓音將悅耳的情話輕而易舉地說出。
「呀,津島君真是,我們才分別兩個多月呢。」奈奈姑娘羞紅了臉,有些不好意思的抽回手。「津島君要喝些什麼?我給您上茶可好?」
「麻煩奈奈姑娘了。」太宰笑道。
在奈奈給太宰倒茶的這段時間,太宰的視線漫不經心地從坐在茶館的人群中掃過。大部分是熟面孔,農人、商人、勞動者,也有少許沒見過的,或許是來此經商或旅遊的人。他也不是特別想在這群人中找到什麼,不過是無聊時的打發時間。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被坐在角落的一名客人給吸引過去。
那是一個生面孔,以前從未在這座小鎮出現。他有一頭顏色溫暖的橘髮,稍長的髮尾垂落左肩,由於本身的蜷曲度而顯得勾人;那雙銳利的眼睛是藍色的,像遙遠北方杳無人煙的冰山中,遺世獨立、倒映天空的湖泊;長長的睫毛暫時垂下,隱藏他眼裡的銳氣,並協助整個人融入陰影裡不顯。太宰治第一時間被那人出色的外表給吸引住,在心中品頭論足一番,這才將視線移到他的服飾。
他身著一件深藍色的和服,上面繡有暗紅色花紋,看不太出是什麼圖樣,與古書上無法考證的文字有些相像。腰間配有一把劍,還掛有一個小包袱。從服裝與氣質來看,或許是雲遊天下的俠客,可太宰心中的某種直覺告訴他:不是。
這位漂亮的陌生人在觀察整座茶館的客人。而在他進來後,陌生人的重點觀察對象就變成他自己。或許連高端的俠客都不會發現自己正被觀察,可太宰治一向對針對自己的視線敏感,很快便察覺那雙銳利的眼睛正在注視他。
太宰並未繼續注視那名陌生人,但他心中已經浮現一個猜測。那人氣質不一般,又能將天生的鋒芒隱藏得絲毫不露;對自己抱持警戒,並用普通人無法發現的方式觀察自己。太宰確定自己此時外貌就是一名風流公子,平凡無奇、長相好卻不上進的富家公子。扣除因為外貌而被盯上的理由,那可能性只有一個——
漂亮的陌生人發現他藏得極好的妖氣。他是一名除妖師。
但那又如何?太宰治漫不經心地一笑,伸手接過奈奈姑娘端來的茶。茶是冰涼的,十分潤口,在這大熱夏天無疑是最好的消暑利器。太宰在茶水潤過喉嚨的時候想著:自己身為有五百年道行的狐妖,可不怕一名落單的除妖師。
於是他沒再關注那名漂亮的陌生人,轉而與奈奈姑娘聊天。他們倆談天說地,太宰治不時的妙語如珠逗得奈奈姑娘掩嘴竊笑,氣氛融洽。聊天末尾,兩人還約定津島修治趁夜晚翻牆到奈奈姑娘家,兩人一同度過「美好的時光」。
然而當夕陽西下、太宰治藉口有事踏出茶館時,他就已經把這事拋之腦後。或許奈奈姑娘是位美麗的女子,可她並不符合他今晚想要的對象形象。當然,或許就連太宰治本人也不知道他渴望的究竟為何。他總是如此,面對人們時總能說出最令他們心動的話,使蝴蝶墜入蜘蛛的網而不自知。這是他的天賦,是運用到極致的本能。人類女性總是太過容易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語,痴傻等待一位不曾把她們放入心中的雲遊者。
或許,他今晚會去妖街,與那兒的風塵女妖共度夜晚。
可當太宰治離開小鎮時,他發現茶館裡那位漂亮的陌生人依舊盤旋在他腦海,若隱若現,不曾離去。夜晚,當他喝下狐女給他斟的酒、接受那柔弱無骨的纖纖素手觸碰時,那耀眼的橘色仍在腦中閃動,銳利的藍色眼睛隱密的觀察他。
他是誰?
下午和奈奈姑娘聊天時,他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奈奈姑娘告訴他:
『那是鎮長請來的除妖師,好像叫⋯⋯中原,應該是這個名字。最近不是出現到處吸食精氣的妖怪嗎?有不少女子遇害,甚至還有漂亮的男子遭殃,天黑後叔叔都不讓我出門了。』
橘髮藍眼的除妖師有個略嫌繞口的姓,中原(Nakahara)。
太宰治心中極其少見的對某件事物產生興趣。他決定,明天要去問清楚那位漂亮除妖師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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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第二天,太宰沒有問到那名除妖師的名字,反而得到一個壞消息。
「死了,死得好慘⋯⋯」
「就是。和之前那些人是一樣的⋯⋯」
「那麼一個溫柔可人的姑娘,可惜了⋯⋯」
「哪裡可人了?聽說她還沒搬來時挺放蕩,和好幾個不知哪裡來的男人混。昨天我兒子的朋友聽到了,她還出口邀請那位津島到她家過夜⋯⋯」
「哎呀,真的假的?人真不可貌相⋯⋯我本來看她待人處事都挺好,還想上門提親呢⋯⋯」
「別再說了,你們這些人,人都死了還背地裡講壞話,會給拔舌的。」
太宰治裝模作樣的咳了聲。原本在小聲議論的人們倏然一驚,轉過頭,發現剛才提到的津島修治此刻竟然在他們身後。
太宰治看這群人慌亂、試圖掩飾的表情,內心冷漠。人皆如此,在外人面前笑如春風,背地裡則混淆真相、八卦抹黑,以他人痛苦為樂。世間所謂的真心、肝膽相照那種美好的情懷只會出現在被選中的幸運兒身上,大部分人所遭遇的皆是和他們相同的偽善者,表一套裡一套,利益往往排在性情面前。
「發生什麼事了?」太宰治詢問,即便已經猜中八九分。
「奈奈姑娘死了。」一個鎮民道,他瞥向太宰治的目光中帶有懷疑。「津島先生,昨夜你和奈奈姑娘在一起,有沒有什麼線索?」
「我並沒和奈奈姑娘在一起。」太宰治甩開一直拿在手中的摺扇,輕輕搧起風。「昨日我臨時有事,傍晚便辭別了奈奈姑娘。奈奈姑娘是怎麼了,昨天還很精神,今天卻⋯⋯」
太宰治道:「剛剛聽見你們說『和之前那些人一樣』,難不成與妖怪有關?」
太宰治的話中有對死去之人的不捨與疑問,可他的表情卻仍舊是淡淡的,並未因奈奈之死而流露悲傷。此乃他的本性,風流、涼薄,如無根的浮萍。昨日與他相談甚歡的人今日慘遭不測,他也能不受影響的過活。畢竟誰會在意生命中的一名過客呢?
鎮民看出這點,部分面露不快,但也未說些什麼。一位年長的生意人開口,向太宰請求幫助。「津島先生,您聰明,幫我們想點辦法吧。妖怪一直在附近肆虐,請來的除妖師也沒用。您來自大城鎮,如果有門道,給我們行個方便好吧。」
太宰治用手點了點嘴唇,薄色的唇瓣露出涼薄的笑。「昨天我有聽奈奈姑娘說起一點。那位除妖師也是剛來的吧?椅子還沒坐熱你們就要他交出成果,是否太過急躁了點?就是最好的庖丁,剛給出食材就讓他變出一桌菜,怎麼想也是強人所難。」
鎮民的臉色有點青白,但那不在太宰治的考慮範圍內。他問,「奈奈姑娘怎麼死的?」
鎮民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那位生意人站出來回答:「今早被人發現死在橋上,衣衫盡褪、身上狼狽有多處傷口,和之前那些慘死的人一樣,形容枯槁、面黃肌瘦,臉頰凹陷下去。中原大人說這是典型被吸食精氣而死的狀態,至於用何種方式⋯⋯」
生意人咬了咬牙,因即將說出口的詞語如此淫穢不堪而表情扭曲。「⋯⋯採陰補陽。」
「這還真是⋯⋯」太宰治雖然不意外這個回答,卻還是因此揚起眉毛。
「奈奈姑娘是半夜偷偷從家裡跑出去。上野那傢伙昨天早歇了沒聽見,剛剛還在那邊哭呢。」另一個鎮民癟著嘴補充。
「那名除妖師怎麼說?」太宰治突兀的插嘴。
「除妖師?」
「是啊,你們口中的『中原大人』。昨天有在茶館中見過一面。」
太宰治無意識的撮著嘴唇,嘴角泛起一絲充滿興趣、勢在必得的微笑。
「我對他,很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