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請問是新人嗎?」

  我笑著問面前這位初乍來到的年輕男子。他身著一襲沙色風衣,胸口別了很漂亮的藍寶石十字領結,面上帶笑,鳶色的桃花眼溫柔似水。

  「是啊,我是前幾天才剛到這裡的。」年輕男子說,他叫太宰治。

  「美麗的小姐,請問能和我殉情嗎?」

  我笑著拒絕他,我還有工作在身,不能如此隨興而為。「但我可以幫您在您的下一趟旅程開始前找到一棟房子,以及協助您在此生活。」

  我拿出幾張房產證明書,放在他面前。

  「這是您的餘額下可以選擇的屋子,您先看看。」

  太宰先生低下頭,手指搭在下巴上思考。過了會他有些困擾的抬頭,向我說道:「美麗的小姐,有沒有更好一點的?選這麼窮酸的房子,我的戀人可是會生氣的。」

  「戀人?您的戀人很快就要來了嗎?」

  「是啊。他可是不論什麼都要用最好的有錢人,我可不能委屈他。」太宰先生笑得十分寵溺。他看向我貼在窗戶上的幾張宣傳單,走過去,在看見一棟小別墅時眼睛一亮。「這個就不錯!」

  「唔⋯⋯但您卡上的餘額,不夠呢。」我皺眉。「我們不能把房子賣給您,十分抱歉。」

  「那用我戀人的卡可以嗎?」太宰先生笑著報出一個名字。我拿電腦一查,不由的大吃一驚。

  「這位是⋯⋯!太宰先生,這——」

  「可以的吧,畢竟小蛞蝓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狗狗的錢就是要奉獻給主人的。」太宰先生笑得很欠揍。

  我沉默了很久。身為一個認真工作的成員,本來我不打算批准太宰先生的要求,但上頭突然傳訊息要我答應,我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好吧。這是上頭的意思,請您在這裡簽名。」我把牆上那張小別墅的單子拿下來遞給他,太宰治瀟灑簽上自己的名字。他的字龍飛鳳舞並自帶一股優雅,我很喜歡。但他的名字明明不短,卻壓縮在「房地產持有者」的一半空間內,留了一半的空白。

  「太宰先生,為什麼您要這樣簽呢?」我問。

  太宰治微微一笑。

  「因為剩下的一半,留給我的愛人。」

 

 

  太宰治就這麼在我們社區住下來,並積極探索這裡的每一個地方。我忘了說,我們社區擁有最完善的設施,各式各項娛樂都有,從滑雪、溫泉、日光浴、衝浪、賭場、大型體育場、武道館⋯⋯想得到的應有盡有,目的就是讓來這裡的人在離開前擁有最快樂的時光。

  說真的,我本來以為太宰治是那種閒著沒事也不會出門只會宅在家的類型。我看人很準,這是長久以來工作下練就的直覺。但太宰先生並不是那樣的人,一有空,他就四處探索各個設施,幾乎把每一項都玩了個遍,大大顛覆我對他的印象。

  不過,我之所以知道他去玩每一個設施,是因為⋯⋯

  「太宰先生,請您不要再找女性殉情了,每天處理我也很困擾。」我嘆氣。

  坐在地上、右眼被打成熊貓的太宰先生聳了聳肩,爬起來說道:「沒辦法,小矮子都不來找我,我自然要做些可以氣到他的事。」

  「但是,每天替您上藥可是很麻煩的!」我想到原本這個時候我可以舒服待在冷氣房裡做事而不是出來給太宰治解決麻煩,就氣得跳腳。

  但太宰治不在意的搖搖手。「小姊姊不用這麼勞心勞力,這點傷比起他打得可是輕太多了,不用在意。」

  「⋯⋯太宰先生,難不成您以前常被家暴?」我無言地問。

  「那怎麼能說是家暴~那是愛的證明~~」太宰先生雙手捧臉,身體幸福的扭動起來。

  我想,太宰先生的戀人可能真的家暴過度,把太宰先生打成傻子了。

  我再度嘆氣。

  「太宰先生,算我求您了,您就好好待在家裡不好嗎?那棟小別墅可是社區裡最高級別的房子之一,裡面液晶大螢幕、溫泉、spa什麼的都能享受。雖然只是我的直覺,但我並不認為您是這種喜歡到處跑的人。」我真心有點累,無比祈求他從此就乖乖待在家裡,直到準備離開。

  但太宰先生微笑著搖了搖頭。「那可不行。雖然我確實喜歡待在家裡沒錯,但我的愛人可不是。」

  他張開雙手,像是要擁抱全世界。「他最喜歡亂跑了,整個橫濱,不,整個世界他都喜歡。他喜歡享受各式各樣的刺激與冒險,喜歡生死一瞬的快感,喜歡剎那間的顏色。既然我都先來到這裡,當然要把所有設施都玩過一遍,才能在他來的時候惡整他不是嗎。」

  我⋯⋯我目瞪口呆。

  不不不,所有字拆開來我都懂,但合起來怎麼就變成奇怪的意思?

  但太宰治的表情告訴我,他認為這樣是對的。或許不是世界上的情侶都喜歡這種相處模式,但一定是最適合他與他的伴侶的相處模式。

  我默默地走開了。回到辦公室後,我打開電腦查詢「太宰治的伴侶」,希望那個人能趕快過來,不讓太宰先生繼續禍害社區子民。

 

  等等,這是⋯⋯

 

 

  太宰先生不在到處探索遊樂設施,他已經結束這個環節、把所有社區的東西都摸透了。相反,他開始佈置他的小別墅,在別墅外面種花。時節到了,花園裡的花朵盛放,花氣熏人,蝴蝶飛舞,好不美麗。

  住在他家附近的人們有時也會來欣賞。太宰治會向他們問好,不過從來不請他們進屋。他說,第一個進來的必須是那個小矮子才行。

  「我可是等他等了很久,他來之後我得好好報復。」

  太宰先生在說這話時笑得很淘氣。

 

  這天,一名叫松下的老人家決定離開了。他在這裡住了很久,幾乎住到社區的上限時間,才終於決定要離開這裡。

  按照規定,離開前,必須親自把東西清空,留給下一位住戶。我前去幫松下老先生整理房間,抵達時才發現松下先生住在太宰先生隔壁。

  說起來,這位松下先生一直都是個好人呢。年輕時會協助老奶奶過馬路,在職場上也會幫助後輩,年老後也一直贊助基金會。

  在幫松下先生把最後的東西送上車後,我遇到在花園裡的太宰治。

  「太宰先生,您好。」

  「呀,漂亮的小姐,妳好呀。」

  太宰先生笑著向我打招呼。「這些花開得漂亮吧?我可是很認真找了書來養活它們,原本嘲笑我的吉野先生現在都不得不佩服我呢。」

  「太宰先生,吉野先生很久以前就離開社區了。」我提醒他。

  我望向太宰先生親手種下的花園。各色花朵在裡面隨風搖曳,紅的、黃的、白的、粉的,什麼顏色都有。太宰先生摘下一朵橘色的花,送到唇邊,輕吻。

  「笨蛋蛞蝓⋯⋯你再不過來,花都要謝了⋯⋯」

  我在太宰先生臉上看見落寞。他的表情像一把刀插進我心裡,絞痛起來,十分難受。

  「太宰先生,您的愛人⋯⋯」

  「他還在路上。」他打斷我的話,眼神望向遠方,輕輕笑起來。「小矮子動作一直都很慢,我得站在原地等他才行。」

  他轉過來,向我問道:

  「美麗的小姐,妳有興趣聽聽我們的故事嗎?」

 

  那天下午,我和太宰先生坐在花園外,聽他說起他以前的故事。他說他在十五歲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遇見一個比陽光更燦爛的人,他把人拐進港黑,讓黑心上司將他們組成搭檔;十六歲時他們解決兩個棘手的敵人、獲得裡世界「最惡搭檔」的稱號;十八歲他離開他,卻又在夜晚的房屋裡相擁;二十二歲名正言順地在一起,讓他們倆的名字並行在同一張證件上;二十四歲他們遇上此生最艱辛的一場戰鬥,幾乎整個橫濱都要毀於那場鬥爭。

  「我們約好啦,塵埃落定後要一起度假。小矮子是社畜,要說服他出門玩比登天還難,我磨了好久他才答應呢!」

  太宰先生說起他的戀人時,雙眼都在發光。

  「我先來幫他看房子,等他來後我們就可以一起生活了。我照我們之前的構想買好房子,連雙人床都買了。因為他一直不來,所以我還去學了種花。」他伸手揮向這一片花海。「他會很驚訝吧。」

  我沉默的看著太宰先生花費多年時間佈置的一切。他將所有準備與愛人共享的地方都佈置好了,每一處都很完美,每一處都充滿那不敢宣之於口的愛。但是那空蕩蕩的雙人椅仍舊沒有人來坐,花海在等待的人到來之前就將凋落。

  我艱難的開口:「太宰先生,我之前調查過了,您的愛人⋯⋯」

  「噓。」

  他將食指放在唇前,制止我的話。

 

  「他會來的。中也一直都沒有食言,不是嗎。」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一個陰鬱的雨天,我在河裡撿到太宰先生。他全身濕透,漂亮的眼睛是黯淡無光。水生植物黏在他身上,原本俊美的臉也被弄得狼狽。

  「太宰先生,為什麼跳河呢?」我問他。

  他無神的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黑色的河水,突然無力地笑了一聲。

  他說:「知道嗎?每一次我入水,他都會來救我。就算跳進河裡會報廢那身昂貴的衣服,他都義無反顧。」

  太宰治躺到地上,原本聲音中的希望隨著動作而消散。「但現在不會了。」

  他說:「不會有人來。」

  我沉默。太宰先生的手腕有一道大大的口子,連繃帶都遮不住裡面流出汩汩鮮血。那大概是割腕割出來的口子,很大一條,出血量十分危險。

  「太宰先生⋯⋯」我斟酌著,緩慢地說:「您都等幾十年了。不如您先離開這裡,再上去一遍,然後再下來⋯⋯」

  「那可不行,漂亮的小姐。」他又打斷我。「狗狗是很沒安全感的生物,主人必須一直在原地等他才行。否則如果他找不到我,他可是會哭的。」

  太宰先生的眼角有水,我也不知道那是雨水,還是河水。「我們約好了。我在這裡等他,我哪都不會去。」

  我跪在他身旁,抬頭看向上方灰色的天空。雨水無情,落在臉上,沖走思念。

  「太宰先生,每個人在社區的時間都是有上限的。您不可能永遠留在這裡。」我提醒他社區的規則,即使這意味著他們的約定無法實現。

  太宰治慢慢爬起來。

  「我知道。」他說。「我知道,我自有辦法。」

  他這樣說道。

 

 

  我不知道太宰先生是怎麼做的,可他感覺就是能辦到這種事的人。他待在社區裡的時間大大超過我們原本預設的上限,他看著一個又一個人來,看著一個又一個人走,他種的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他一直在等待他的戀人。

  可是一直被他等待的那名愛人,卻始終沒來。太宰治親自挑選的雙人床從來沒被睡過。

  有一天,太宰先生從他的小別墅裡消失了。像是輕煙,無聲無息,沒有痕跡。上司說從沒有人在社區裡待過這麼久,連他們也無法確定在這裡待超過上限的人最終會怎樣。說不定就像太宰先生,突然就消失了,於世界上再也沒有痕跡。

  我去收拾那間別墅時看見了一個房間的信。一張張由潔白到黃褐的信紙寫著一個男人的思念,堆滿整個房間,但收信人自始至終都不會有機會讀到它們。

  我沒有勇氣展開信來讀。我知道我承受不住信紙承載的情感,他們會像大海一樣,沖垮我、擊潰我。他們的情太過沈重,我知道我承受不了。

  花園裡的花還開著,但應該欣賞的兩個人都不見了。

 

 

  重新自我介紹。

  我任職於「輪迴轉世等待公司」,是協助過世的靈魂們在前往下一個旅程前擁有安身立命地方的員工。所謂「社區」,便是靈魂們在開始下一趟人生前居住、休息的場所。他們生前的功德將被列入計算,決定自己可以居住在什麼樣的房子。

  太宰先生的功德本來不夠買那棟山上的小別墅,是上司說他可以用上他戀人的功德本子。這本來是不被允許的,個人功德個人擔,原沒有「共用」一說,但他們兩是特例。

  靈魂在社區的時間是有時限的。靈魂不能一直滯留在社區裡不走,他們終有一天得踏上新的旅程,喝下孟婆湯、洗去記憶重入輪迴。

  但太宰先生超越了這個時限。我很久以後才知道他和我的上司做了交易,說他要留在這裡,等一個不可能會出現的人。但違反規定是有懲罰的,某天,他的靈魂就散了。散在天地之間,化成千萬碎片,再也回復不來。就像輕煙,散得無影無蹤,過水無痕。

  我不知道能說什麼。

  太宰先生的戀人名叫中原中也,是一位神明。神明不老不死,不會來到社區,永遠活在人世。神明只有「存在」或「煙滅」,這取決於人們的記憶,只要神還活在世人心中,神就不滅;人們遺忘,神就消散於天地之間。

  為什麼你要愛上神呢?太宰先生。我時常這麼想著。

  從太宰治花園裡採下的一朵橘色的花被我做成書籤,夾在最喜歡的那本書裡。

  不要愛上神不就好了,至少不必做一個醒不來的夢。我時常這麼想著。

  但,這終歸是一個局外人的想法。從太宰治口中,我認識一個我永遠見不到面的中原中也。我知道他們倆的生死交托、在煙硝下的每一個吻,我知道我一個看過千年人世的人還沒有資格評論他們的情。

 

 

  他倒在他懷裡。西裝上染了血的青年在顫抖,藍色的眼睛寫滿慌亂,一點都沒有平時的樣子。

  『不要死⋯⋯太宰,你不准死!我說過了,你的命是我的⋯⋯』

  太宰治伸手撫上中原中也的臉,貪戀這個人的每一部分。

  他說:『我先過去等你,你一定要來。』

  中原中也愣住。最後咬牙,忍住那將要墜落的眼淚,扯開一個難看的微笑。

  『好,你乖乖等著,哪都不准走。』

  太宰治笑了。他已經說不出話,只能在心裡對他說:

 

  約定好了。

  我會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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